俞敏洪的新夢想：創辦一所培養人文主義精神的私立大學

新東方科技教育集團，這家中國最大的民營教育培訓集團，度過了一個不平靜的夏天。在美國紐交所上市的新東方在今年7月宣佈調整VIE結構（Variable Interest Entities）招致美國SEC調查之後，一度成為美國做空機構渾水研究（Muddy Waters Research）的新獵物，股價在一周內從每股22美元跌至9.5美元。新東方奮力反擊。在經歷了管理層股票回購、成立特別委員會展開獨立調查之後，公司在十月份澄清了渾水的所有指控事項，並得到SEC的認可，其股價亦在四個月內逐步回歸19美元。

在經歷了這番較量之後，新東方創始人和董事長俞敏洪有何感想？“我當時想的是，新東方一定要贏，讓全世界投資者都對中國的公司具備信心，”他在訪談中如是表示。俞敏洪對於反擊渾水的勝利是志在必得，除了他相信新東方的“根紅苗正”，還在於他的人生經歷和積極個性讓他早已學會在黑暗中看到陽光。20年前被北大開除教職，創辦新東方英語培訓學校的時候，俞敏洪面臨的壓力比今天大的多。目前，新東方已經成長為中國最大的私營教育培訓集團，在全國共設立了55所學校、32家書店和609家學習中心。在福布斯2012中國富豪榜上，俞敏洪的個人資產達10億美元。“只要奮鬥不息，人生終將輝煌”——這是被譽為“大學生心靈導師”，每年在全國高校做上百次巡迴演講的俞敏洪一直堅持的人生理念。 

今年剛滿50歲的俞敏洪並未就此停歇。在創辦教育企業20年之後，他對於教育的內涵與目標，對如何塑造和培養年輕人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同時，他對教育事業的熱情一如既往。俞敏洪的新夢想是創辦一所鼓勵通識教育，培養人文主義精神的私立文科大學。在與沃頓知識線上的獨家訪談中，俞敏洪就反擊渾水的經歷、以及籌辦中的私立大學辦學方針、教育理念和學生就業等問題暢談了他的想法。

以下為訪談的編輯版本： 

沃頓知識線上： 今年7月新東方遭到了美國做空機構渾水研究的攻擊，股價一度暴跌，您當時如何反應？ 

俞敏洪： 作為一家上市公司，首先要符合上市公司的規矩和要求。上市之後弄虛作假，偷樑換柱不是新東方的風格。所以我對渾水研究的攻擊毫不擔心，因為新東方絕對沒有問題。不論是公司治理、財務資料，還是合併報表和內部管理，我們都符合美國對於上市公司的監管要求，符合包括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Sarbanes Oxley (2002) Regulations）在內的各項監管規定。 

新東方之所以會被SEC調查以及被渾水攻擊，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渾水這樣的公司是以攻擊和做空中國公司為自己謀利的。他們能在前段時間屢次得手，坦率地說，中國概念股中的確有一些公司存在財務漏洞。但是爛公司畢竟有限，他們現在被迫擴大攻擊範圍，無中生有地尋找新目標，背後則是利益的驅使。 

第二個問題是中國公司的VIE結構。VIE是指一個中國的國內公司結構，授權委託給海外機構，而由海外機構上市。由於中國政府對於VIE結構從未明確表態，因此這一結構在法規層面存在真空。而中國企業中發生的一些變化，比如去年阿裡巴巴集團的支付寶股權轉移事件等，使得VIE結構成為國外投資者對於中國公司海外上市的心頭之患。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國外公司和國內公司切開，因為這樣會使得國外投資者的利益受損。新東方為了加強海外VIE結構而做出的調整，反而被美國人解讀為未來可能會出現撤退的跡象。我們隨後已經做出解釋，美國SEC也給予認可，在十月份已經宣佈新東方沒問題，所以我們的股票從最低的9元多又返回到19美元。 

沃頓知識線上： 您為什麼對新東方的清白如此有信心？

俞敏洪： 首先，我們做的是培訓教育的生意，所以從第一天起，每一分錢都能說的很清楚。既沒有官商勾結、權錢交易，也沒有背後的陰暗，可謂是根紅苗正。第二，我們在管理方面力求規範，在財務上從來沒有欺詐行為。第三，新東方是一個有價值觀，有理想的公司，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中國的很多老闆，做公司的唯一目的就是賺錢，不管做什麼，只要賺錢就行。我能做很多賺錢的事情，但是沒去做，因為我知道，一旦去做，會涉及到權錢交易，會涉及到官商勾結。有理想做企業和沒有理想做企業，方式是不一樣的。 

我的價值觀是希望做一件事情能夠幫到別人。新東方讓很多孩子更加熱愛學習，把他們送到海外名校留學，改變了很多家庭的命運，這讓我非常有成就感，也很快樂。我希望新東方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並且帶有文化影響力的教育機構。 

沃頓知識線上： 新東方從這一輪受攻擊和反擊的過程中學到了什麼經驗？

俞敏洪： 經歷這樣的事情，會讓一家公司更成熟。因為面對這樣的狀況，你要不就是被擊倒，從此消失；要不就是更陽光，讓人更信任你。我們要讓全世界投資者看到，中國公司是清白的。當我們努力去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不是在為新東方一家機構在做。我們當時實際上想的是，新東方一定要贏，一定要告訴美國人新東方沒有問題，要全世界投資者都對中國的公司具備信心。 

沃頓知識線上： 您在公開場合表示過正在籌備一所私立大學，請問目前進展如何？

俞敏洪： 首先在解決校園的問題。目前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征地建設新學校，另一條路是收購一所民辦大學。我傾向於第一種選擇。但是由於政府在十年前批了很多地蓋大學城，後來發現得不償失，出現很多管理漏洞，所以現在地方政府對於批地辦大學非常謹慎。我還在努力向北京市政府申請，希望他們能批准我來建設一所小型的私立大學，還是有一定的可能性。 

如果第一條路實在走不通，我就會考慮收購一所現有的民辦大學。中國目前有300多所民辦私立大學，他們中有的經營困難，有的財政力量不夠，有的原來以為能搞房地產，但因當前政策絕對不允許大學城做房地產，因此願意尋找買主。因為我希望把這個大學辦在北京，所以難度就大一些，但還是有希望的。 

沃頓知識線上： 能否介紹一下這所私立大學的辦學方針和教育理念？ 

俞敏洪： 基本上我的辦學方針是培養“獨立人格，自由思想”。首先是要培養孩子們獨立的人格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其次，要給他們自由去思考、研究和創新。我更多地希望採取歐美一些高校中讓學生真正能自由發展的辦學體系。另外，這所大學也不是全科系大學，更會是一所小型的文理學院（Liberal Arts College），著重對孩子們人文主義精神和科學精神的培養。 

沃頓知識線上： 怎麼理解“人文主義精神”？如何培養學生的人文精神？

俞敏洪： 我強調“通識教育”。要讓學生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才，先要讓他“通”，這個“通”就是通識教育。大學應該培養人的全面發展，而不僅是培養專業人才。 

我希望大學生在一二年級的必修課能涵蓋藝術、哲學、社會學、經濟學、數學等各種普及性學科。難道理工科學生就不應該學美術史麼？當然應該學，不是作為專業來學習，而是培養他對藝術，對審美的興趣和鑒賞力。難道文科生就不應該學邏輯學和統計學嗎？非常需要。鍛煉一個人的數學腦袋，包括邏輯思維的訓練對任何人的長遠發展都很重要。 

“人文主義精神”，主要是培養一個學生有包容天下，濟世救民的情懷，用一顆有良知的心對待世界的發展，並有責任感把世界不斷帶向更加美好的境界。 

沃頓知識線上： 您認為中國的大學教育存在哪些問題？

俞敏洪： 中國的大學仍然是以考試為核心，太急功近利。在培養學生的深入研究能力和自主學習動力方面的嘗試遠遠不夠。很多學生複習兩個星期，就能去參加考試了，考到及格分這個學期就結束了。但是他真正學到了什麼？另外一個重要問題是中國大學管理的行政化。中國大學的領導人是由政府來任命的，導致大量的大學領導以當官為目標，而非治校為己任，這是中國大學的最根本問題。 

我希望我的學校中，能讓教授選出來的人治理學校。當然在管理口徑和學位證書上我肯定要有讓步，要得到國家有關部門的承認。 

沃頓知識線上： 美國的大學教育有何弊端嗎？

俞敏洪： 坦率地講，問題不是那麼嚴重。美國始終處於教育體制改革的前沿，他們有問題之後，糾錯速度非常快。比如說創新教育，本來美國大學裡面沒有創新教育，因為很多大學是源於宗教背景而設立，宗教和創新有一定的排斥性。但是你看從哈佛、耶魯、斯坦福到英國的牛津這麼古老的大學，他們都具備一流的創新意識，培養出很多的諾貝爾獎獲得者。所以他們自我更新的能力特別強，值得我們學習。 

另外，歐美大學的學生選拔機制比較公平和均衡，比如哈佛大學不會因為在波士頓就多招波士頓的學生，而北大招生就向北京的學生大幅傾斜。我希望我的學校能在全國範圍內均衡地招生。所以整體來說，我更願意把辦學體制向美國私立大學靠近。 

沃頓知識線上： 新大學的師資力量從何而來？

俞敏洪： 我覺得師資力量不難解決。首先我們會確定學科和專業，然後根據這些專業在全世界招募最好的教授。用你的教學體系和教育理念吸引他們過來，同時給與其他機構沒有的最高薪資，經濟條件和上層建築雙管齊下。就像我在十多年前吸引了一大幫人來新東方開荒，創辦大學也是一樣。當教授們發現他們和我志同道合，並且對教學條件感到滿意，就自然會願意一起努力，支持我實現這個理想。 

沃頓知識線上： 人文科學在今天的職場並不主流，您是否擔心人文科學畢業生的就業問題？

俞敏洪： 不擔心。你看律師和經濟學家的收入都很高，需求都很旺盛。莫言是文藝系碩士，不是獲得諾貝爾獎了麼；於丹是中文系畢業，現在也成就斐然。所以沒有說哪個學科畢業就一定找不到工作的。關鍵是大學教育要為一個人的知識和才能打下基礎。凡是有人喜歡和願意學習的學科，就有今後活動的舞臺。美國的文科學生也很多，占比一半，很少聽說文科學生就被餓死了。 

另一方面，我一直認為，如果一個國家沒有文官系統，沒有頂尖級的文科人才出現，這個國家就沒有希望。因為一個國家精神的繼承、文化的繼承，還有核心管理人才的水準是跟文科學生的水準密切相關的。 

你看新一屆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的大部分人還是工程師背景，所以我認為中國目前還處在一個技術治國的階段……當常委進入一半工程師，一半文科生的時候，中國會進入一個均衡發展的狀態。 

沃頓知識線上： 這所大學的教育經費將怎樣籌措，是否能長久維持？

俞敏洪： 第一筆經費肯定來自我本人。既然我想做一所大學，肯定是把自己的錢捐出來投入進去。但是我的第一筆經費肯定不能運行一百年，所以就需要建立起讓周圍的企業家朋友捐款的機制，以保證大學的運營。美國著名的私立大學基本都是依靠一套社會捐款機制而運行的。中國必須有這樣的捐款機制，否則中國就不可能有私立大學，永遠就只有受到行政體系束縛的公立大學，那麼要建設一所一流大學，培養出中國頂級人才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沃頓知識線上： 聽說您將創辦的這所大學將主要面對農村地區招生？

俞敏洪： 農村孩子應該是我招生的重要物件，但也不是全部。比如說，生源可能有50%來自富裕家庭，50%來自貧困家庭。還是會有一個平衡。 

沃頓知識線上： 改革開放30年，貧富差距逐漸拉大。同時大學生就業也越來越困難。您認為大學教育在其中可以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俞敏洪： 這個問題，確切地說，不僅是大學教育的問題。國家有責任讓各地學生從小學到高中能接觸到均衡的教育資源，即教育品質和教師素質水準應該差不多。這樣就能讓他們擁有均等的機會競爭和晉升進入大學。但是現在的問題是，小學到高中的基礎教育資源在全國是不平衡發展的，而且一個地區的優質教育資源還被當地權貴的孩子給佔用了。這就導致了進一步的不平等。落後地區農民的孩子如果從小沒有得到良好的教育，就很可能沒有機會上最好的大學。這是個關鍵問題。 

要通過高等教育來縮小貧富差距，我的建議是，國家可以走兩條路，一是多多增加獎學金和助學金的數量，讓貧困地區的孩子能上得起大學；第二是多多鼓勵私立大學的出現，讓優質的教育資源得到均衡發展。 

現在還有一種致命的說法是教育無用論。由於有些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回到農村就業，導致一些目光短淺的家長認為大學教育無用。這種現象的背後有很多因素。但是我始終認為，儘管暫時沒有工作，只要你在大學裡真正學到了東西，有了實質性的成長，你的未來增長潛力肯定比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厲害的多。 

沃頓知識線上： 現在很多高學歷人才比如說博士畢業找不到工作，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俞敏洪： 如果讓我去讀博士的話，我一定會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比如我這輩子就想研究這個領域，而且將來無論我多窮都要搞，如果這樣的話，這個博士讀的就有價值。如果讀博士的動機是想比別人更好找工作的話，最後很可能會失望。因為本科生門檻低，企業更願意要，其次本科生工作經驗更豐富。在職場上，經驗比學位更重要。因此要讀博士，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理想。學位要和目標相結合。知識是學到自己夠用為止，而不是過分。我怕很多人把知識學過分了，又不知道這些知識怎麼用。當然在今後的社會，大學本科教育是必需的。 

沃頓知識線上： 教育在人的一生中究竟有什麼樣的地位和影響？

俞敏洪： 教育對改變一個人，甚至改變一個民族都有巨大作用。孩子出生是一張白紙，他要經過兩大體系的教育，一個是家庭教育，主要是教育孩子的人品和個性。我從來不認為知識教育是家庭教育的重點。家庭教育是以父母作為榜樣，塑造孩子的人格，讓他開朗、樂觀、積極。讓他成為一個充滿自信的人、一個樂於助人，真誠體貼的人、一個懂得愛和感恩的人。在這些方面，家庭教育承擔了更加重要的任務。 

而學校則在知識教育方面承擔更加重要的角色。當然學校本身也要有良好的品格教育體系，但是學校要把品格教育和知識教育融為一體，構成他今後人生發展真正的核心和動力。從這點來看，我認為從小學到中學的12年基礎教育甚至比大學教育更重要，因為這是奠定人格發展的最關鍵時期。 

沃頓知識線上： 您認為要成為一名卓越的大學校長需要具備什麼素質，誰會是您的榜樣？蔡元培先生？

俞敏洪： 對，蔡元培肯定是我的理想榜樣。他的相容並包、獨立思想、自由個性的教育方針是後世楷模。我會努力創造一個培養學生全面發展、有更好的人文精神繼承，具有包容性的教育環境。

這就需要我對於教育理念、辦學思想、把學生培養成什麼樣的人，如何培養，以及聘請什麼樣的教授有清楚的想法。同時，我還必須是一個特別寬容的老闆，能夠包容有個性的教授和有個性的學生。我希望他們成為真正有思想的棟樑之才，希望他們在校園裡能夠釋放創造力、想像力和學術創新能力，讓他們能夠全面追求自己想要的那種生命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