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天才心理學家的傳奇友誼如何重塑我們的思維

當地時間2024年3月27日,以色列裔美國認知心理學家、200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思考:快與慢》和《雜訊:人類判斷的缺陷》等書作者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去世,享年90歲。

沃頓知識線上曾在2016年底刊登過一篇對著名金融題材作家邁克爾·劉易斯(Michael Lewis)的訪談。今日重登此文以紀念大師的離去。

訪談主題是他當年的書作《The Undoing Project: The Friendship That Changed Our Minds》。在中信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中文版中,該書標題被翻譯為《思維的發現:關於決策與判斷的科學》。更忠實於原文的書名翻譯可能是《專案終止:改變我們思維的非凡友誼》。 

劉易斯是當代美國最傑出的財經類報告文學作家之一。他的《魔球》(Moneyball)、《攻其不備》(The Blind Side)和講述美國次貸危機的《大空頭》(The Big Short)等著作都是風靡一時的暢銷書,後者還被拍成了熱賣電影。

在這本書中,劉易斯探索了兩位著名認知心理學家卡尼曼和阿摩司·特沃斯基(Amos Tversky)之間非凡的友誼與合作。並對兩人的性格進行了有趣的描述。

以下為訪談內容的編輯版本。 

沃頓知識線上:這本書可以追溯到《魔球》,為什麼會這樣呢? 你是怎麼認識卡尼曼教授的? 

邁克爾·劉易斯:《魔球》跟這本書聯繫在一起挺偶然的。在我看來,《魔球》主要講的是市場是如何誤估人的。對象剛好是棒球運動員,它講的是奧克蘭運動家隊(Oakland A’s)的故事。他們的資源比競爭對手少,所以必須通過不同的方法來發掘棒球運動員。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發現棒球運動員市場沒有效率。有些優秀球員不被賞識,有些能力平平的球員卻被高估。

他們意識到棒球球探犯了系統性的錯誤,他們決定探索和利用這些錯誤。《魔球》出版後,有一位經濟學家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和一位律師凱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發表了書評。他們說,“邁克爾故事講得不錯,但他似乎並不瞭解自己的主題。”他們說球探思維中存在的偏見是認知偏見,以色列心理學家特沃斯基和卡尼曼已經發現和討論過了。

我當時從來沒有聽過這兩人的名字,我在想,“天哪,我怎麼會錯過他們?”我用了八年時間才完成《魔球》這本書。在看到那篇書評之後,又過了好幾年時間才終於想到給卡尼曼打電話說“我想跟你談談這個問題。”當時他就住在伯克利離我不遠的山上消夏。所以我就上山去了,我們喝了咖啡。

我們在山間走起了長長的路,聽到了他和特沃斯基之間的友情故事,然後我意識到《魔球》以及整個此類認知現象都只是他們研究上的一個分枝,但是這一分枝卻延伸到了行為經濟學領域。它創造了行為經濟學。對醫藥和法律等領域也有影響。

另外,我覺得他們的這段友誼,他們兩個人太不可思議了,這段關係就像一場無性的激情熱戀,他們為彼此而欣喜若狂。雖然在這段關係中也有許多波瀾,但這也是一場非常重要的科學合作。最後,我終於意識到了這本書應該自成一體。就像《魔球》的前傳那樣。

沃頓知識線上:他們的研究和理論發生在50年前,是嗎?

劉易斯:差不多。1969年他們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相遇,直到1979-1982年間他們的合作開始漸漸減少。特沃斯基最後去了斯坦福大學,卡尼曼去了普林斯頓大學任教。

所以他們的研究其實是很久以前做的,都登在晦澀難懂又無趣的心理學期刊上。研究本身並不枯燥,但是論文卻冗長乏味,不是給心理學領域以外的人看的,除了1974年他們在《科學》雜誌上發表的一篇寫給大眾讀者的文章,引起了關注。

他們向很多人解釋為什麼專家的判斷也會出錯,為什麼你在判斷的時候必須非常小心。專家的直覺判斷本身就存在易謬性。接著資訊革命出現了,然後是電腦革命,數據和演算法生成的成本越來越低,它們可以用於分析和決策,而這些工作以前是由人完成的。那麼奧克蘭運動家隊也會這樣做,對吧?他們嘗試發掘更新更好的方法來收集和分析棒球球員的表現數據。這些運算最後成了他們投資決策的基礎,而不是去問球探,“那個球員怎麼樣?”

沃頓知識線上:奧克蘭運動家隊當時沒有那麼多錢去投資。他們必須把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現在這一理念已經被許多棒球隊廣泛採用,甚至是那些坐擁數百萬美元的球隊。 

劉易斯:你再怎麼有錢,也沒理由去做愚蠢的投資。最後紐約洋基隊、波士頓紅襪隊和芝加哥小熊隊也想明白了,他們雇了比利·比恩(Billy Beane)的“弟子”,還有那些認可奧克蘭運動家隊管理方法的人。結果,奧克蘭隊又陷入了困境,因為那些有錢的球隊現在不僅有錢,還有相同的智力資產。

沃頓知識線上:你說他們是你接觸過的兩個最神奇的人,為什麼這樣說呢?

劉易斯:從他們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句話,他們頭腦裏思考的每一件事都非常有趣。他們的言行總會影響人們的思維。

人們說起他倆總是讚不絕口。密歇根大學有一位心理學家叫理查德·尼斯貝特(Dick Nisbett),他與阿摩司在一起呆了很長時間後設計出了一個單行智力測試:在你見到阿摩司後,你用多長時間才能意識到阿摩司比你聰明?時間越長,說明你越笨。每個認識阿摩司的人都說,“是的,確實是這樣。”

事實上,阿莫斯曾經是以色列軍隊中的一名斯巴達武士。他也是一位功勳卓著的戰爭英雄。他有趣,幽默,樣樣都好,他能把你說的話變成他的,而且說得比你有趣多了。

這樣的趣聞軼事太多了。有一次他參加一個聚會,與會者都是一些世界上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他們並不知道他是誰。聚會後,一位剛剛獲得著名物理獎的年輕物理學家給聚會的女主人打電話,問“跟我講話的那個物理學家是誰?”他說的是阿摩司。女主人說他不是物理學家,是心理學家。那人接著說,“不可能啊,他是我見過最聰明的物理學家。”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他有著像鑽石切割刀一樣的思維。他就是能夠看到別人都看不到的事情。

而丹尼爾就像創意的源泉。他是詩人/小說家一類的人,雖然他堅稱自己是個科學家,但他總是有著最讓人眼前一亮的原創洞見和觀點。對他來說,想像力甚至有可能遵循著某種規則,而不是自由流動的事物。你可以研究想像力,把人類的想像力按規則進行分類,然後設計測試來完成分類!這就是他一個下午所做的事情。

我再舉個例子。這絕對是真的,而且非常深刻。他們兩人都跟現實世界聯繫非常緊密。因為他們是以色列人,每六年他們都要出發作戰。他們也訓練空軍飛行員和坦克指揮官等。

有一天丹尼爾在訓練空軍指導員,他注意到他們一直在說,“當你在教一個飛行員的時候,表揚沒用,只要批評。”他問“為什麼?”對方說,“當飛行員做的不錯,我們表揚了他們後,下一次他們總是要差一點。而當他們表現得不好,被我們狠狠訓斥後,他們就會做得更好。”丹尼爾說,“這叫做均值回歸。你們所看到的只是假像。他們表現出色的時候,也只是比通常情況下好一點兒,但是他們的表現有一個中值,下一次他們很可能會向表現中值回歸。”

他不僅看到了這一點,而且他還意識到作為老師,我們可能註定一輩子都會覺得批評比表揚更管用,而且這種感覺會越來越強烈,就因為我們看到了人們通常這次表現不好,下次就會好,這次表現好,下次就會不好。

這些話是四五年前他說的。我當時在給孩子們做一個培訓,丹尼爾的話改變了我的培訓方式。以前我一直以為,如果他們表現不好,你批評他們,他們的確會做得更好。如果他們表現好,你表揚他們的話,似乎沒什麼作用。但事實上,這只是一種假像。所以我在培訓時做了一個巨大的改變,把表揚和批評的比例變成3:1。

沃頓知識線上:阿摩司·特沃斯好幾年前去世了。從丹尼爾或者其他人那裏,你得到了多少關於他的資訊?

劉易斯:阿摩司死於1996年。在我開始寫這本書之前,我覺得要想讓阿摩司在這本書中起死回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阿摩司是那樣生動的一個人,他的個性非常鮮明。對那些給已逝人寫傳記的作家來說,他有一個特徵非常有用,那就是他從來沒有做過他不想做的事情,甚至是以最極端的方式。

如果他和妻子去看電影,他會在五分鐘內做出判斷。如果他覺得這部電影很平庸,他就坐上車回家,坐在沙發上看《希爾街的布魯斯》(Hill Street Blues),然後在電影結束時再去接妻子回家。他會說,“他們已經拿走了我的錢,怎麼,還想占我的時間?”

他告訴人們,你們總把這麼多時間浪費在對社交尷尬和傳統慣例的擔憂上。如果你參加一個會議或者活動,不想呆下去,那就不要擔心如果你離開了別人會怎麼想。你就那樣徑直站起離開,你的大腦自然會想好說辭來解釋你為什麼離開。

顯然他也冒犯了一些人。但是他實在太有魅力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保留的每樣東西,他做過的每一件事,他檔案櫃裏的所有檔,他跟人們的每一次互動,他的所有友情都充滿意義。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單純的動作。他留下的東西傳達出了很多關於他的資訊。所以重新創造他並不難。他擁有偉大的人格。

沃頓知識線上:在最近的一次訪談中,你談到他們的關係就像《單身公寓》(The Odd Couple)裏的菲力克斯·安格爾(Felix Unger)和奧斯卡·麥迪遜(Oscar Madison)一樣。

劉易斯:有時候我覺得我在寫菲力克斯和奧斯卡。有時候我又覺得我是在寫《斷背山》,但他們較勁的是彼此的觀點。當他們一起旅行的時候,總被誤認為是一對同性戀,因為他們那麼親密。但他倆都是徹頭徹尾的異性戀。他們對彼此的依附比生活裏其他人都更緊密。但要說他們像菲力克斯和奧斯卡,也絕對沒錯。

甚至他們的個性都與菲力克斯和奧斯卡很像,阿摩司就有潔癖。你走進阿摩司的辦公室,會發現這簡直是最極端的地方了。桌子中間擺著一支鉛筆,這就是全部。如果阿摩司要工作的話,他會把手伸向旁邊的抽屜,抽出一個本子,與桌子呈直角放置。當工作完成後,他就會把本子收起來。書架上沒有書,牆壁上沒有畫,都是空的。

丹尼爾的辦公室簡直像個災難,他的秘書把剪刀綁在椅子上,這樣她就不用四處找了。大家都說,在丹尼爾的辦公室裏,你找不到任何東西,因為裏面一片混亂,在阿摩司的辦公室,你也找不到任何東西,因為裏面什麼都沒有。

他們的性格完全不同。不管走到哪兒,阿摩司都能給聚會帶來活力。我聽說過很多版本的描述。阿摩司走進一間屋子,一開始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因為他的外貌和體格並不出眾。他有點矮,非常謙遜,衣著普通。他就坐在那裏,聽上十分鐘,然後說一些自己的看法,大家就都轉向他了。人們說,只要他到場20分鐘後,每個人都像飛蛾撲火一樣聚在他周圍。他就是能把人迷住,掌管整間屋子。

丹尼爾則生性冷漠,遠離人群,非常正式。丹尼爾內心是個法國式的學者,也就是說他比較冷淡。但也是丹尼爾希望把坦克司機和以色列空軍飛行員混合起來。他給以色列軍隊施了魔法。他完全改變了以色列軍隊的選拔方式,以至於五角大樓都打來電話問,“這到底怎麼有用?”他寫過一個選拔軍官的演算法,他們現在還在用。那是1954年,他才22歲,簡直難以置信。

我曾跟他一起去訪問以色列軍隊的基地,他們把他當作上帝一樣崇拜。他們會給年輕兵一個分數決定他去軍隊哪個部門,他們把這個分數叫做卡尼曼分數。

阿摩司是一個非常獨立超然的學者。如果他從來沒有遇到丹尼爾的話,你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他,因為他會一直做數學公式。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數學心理學家,你不會想要知道什麼是數學心理學家。他並非與這個世界有著天然的理性聯繫,直到他遇到了丹尼爾。

沃頓知識線上:他們的很多研究時至今日仍然影響了許多領域。你提到了棒球,但也非常可能是在醫療保險或總統競選。

劉易斯:從本質上來說,他們所發現的是思維在各種情況下玩的把戲。他們向人們展示了雖然生活一直將我們置於這些概率性的情境中,但這些情境也能為數據分析提供支持,只是我們沒有這樣做罷了。

人們並不是天生的統計學家。他們還做別的事情,他們講故事,他們找規律。丹尼爾和阿摩司展示了思維在講故事、解決不確定性,或者犯錯時的走向。它適用於一切事物。一切思維都要經過大腦。

但為什麼已經發現了這些認知錯覺,它們還會繼續出現呢?因為我們沒有給它們更多的關注。思維研究發現眼睛會欺騙你,耳朵會欺騙你。我們甚至可以向你展示它是怎麼欺騙你的。有很多非常真實的視覺錯覺。就算我告訴你沙漠裏沒有水,那是幻影,理智上你知道是這樣,但你還是能看見幻影。視覺錯覺不會消失。

可以說,認知錯覺也是這樣的,它不會消失。一個人要想自我糾錯是很困難的。阿摩司會說,你能做的是改變你做決定時的環境。你要有一個更為開放和民主的決策環境。當你犯錯時,其他人更有可能指出你的錯誤。另外,決策者本人在做決定時不要認為自己絕不會犯錯,或者只依靠不可靠的直覺。

你要在這個思維過程中設置一些關卡。有一種關卡就是奧克蘭運動家隊所做的,為你要做的決定收集良好的數據。比如我在尋找一名棒球球員。這個人雖然看起來像個職棒大聯盟優秀球員,但如果能有一些比賽表現數據就更好了,讓我可以瞭解他成為優秀球員的概率。

演算法並不能提供完美答案,但是這些數據可以幫助你下注,降低賠率,稍微提高獲勝的幾率。因為你的眼睛的確會欺騙你。

雖然這本書講的是這兩個以色列心理學家,但是開篇卻用很大篇幅深入探索了休斯頓火箭隊管理部門的思維,因為他們就要嘗試僅依靠數據和分析工具來做決定。即使他們知道最終數據分析也會觸及它的極限,因為你有一半的時間都是錯誤的,雖然不是60%,但大家仍然有點兒不高興。然後你讓專業的直覺判斷再介入這個過程。現在你又要開始從頭面對認知錯覺了。

沃頓知識線上:你覺得環境在其中起到多大作用?有些我們覺得在小聯盟中非常成功的棒球球員,去了大聯盟後由於位置原因並沒有出色的表現。

劉易斯:在其他運動中更是如此。如果你是一位橄欖球四分衛球員,你可能在一個體系裏是超級明星,在另一個體系裏反而會被淘汰。如果有人讓佩頓·曼寧(Peyton Manning)去跑V型進攻或者做一個奔跑的四分衛,沒用的。

千真萬確,根本沒有所謂偉大的四分衛,他只有在正確的位置上才能成為偉大的四分衛。這種情況放在其他位置上可能還不是那麼明顯,但是籃球中絕對是這樣的。林書豪離開紐約尼克斯隊後遇到了一些麻煩,這是因為在麥迪遜花園廣場的那段時間裏他處在一個非常正確的位置上。他真的發揮出了最好的狀態。後來他去了火箭隊,在那個位置上他表現得並沒有詹姆斯·哈登(James Harden)好。他被放到了另一個位置上,真的很不舒服。當然這是另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沃頓知識線上:卡尼曼60年後還能在以色列軍隊中產生那麼大的影響真是難以置信。

劉易斯:你還可以在華爾街也發現他們的影響。從受監管的選股到指數基金這一轉變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就發表了文章。在醫藥領域也可以發現他們的影響,醫生們開始對疾病診斷知識發出質疑。之後阿摩司也參與進來了。他們在研究中發現,如果醫生告訴你這個手術可能會治好你的癌症,但有10%的風險你可能會死在手術臺上,你就不太可能去做這個手術,但如果醫生告訴你,你有90%的機會可以活下來,你就會做這個手術。我覺得這挺瘋狂的。他們有一個觀點,人們並不是在事情之間做選擇,而是在對事情的描述之間做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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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天才心理學家的傳奇友誼如何重塑我們的思維." China Knowledge@Wharton. The Wharton School,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04 四月, 2024]. Web. [09 October, 2024] <http://www.knowledgeatwharton.com.cn/zh-hant/article/1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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