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2004年間，美國華平投資集團（Warburg Pincus）的董事總經理、北亞區負責人孫強進行了一項宏觀經濟調研，通過對國內外眾多經濟學者及研究機構進行訪談，總結了一些宏觀趨勢，並分析其對各個行業的影響。孫強同時也是沃頓商學院校友。通過對訪談資料歷時一年的整理歸納，孫強提出了“中國未來十大發展趨勢”，其中包括大規模城鎮化、中產階級的形成、全球製造業向中國轉移、金融服務業的迅猛發展、持續全面投資基礎設施、國內企業的崛起、人口老齡化、環境污染惡化、農業耕作現代化，以及開放醫療和教育領域等。
十年倏忽而逝，中國社會在這十年間的現實變遷，基本驗證了孫強當時為華平內部投資而做出的展望。十年來華平中國團隊根據這些宏觀趨勢的分析，選擇了受其影響最大的幾個行業，把投資人員分入房地產、醫療保健、TMT（科技媒體通訊，Technology，Media，Telecom）、消費和能源等五個重點行業小組，深耕細作地發掘行業投資機會。“好風憑藉力”，由於較早分行業聚焦投資，華平趕上了十年來房地產迅猛發展、連鎖零售遍地開花、醫療保健全面覆蓋等幾大浪潮，創造了一些成功案例。
最近，孫強接受了沃頓知識線上專訪，就下一個十年週期提出他初步的看法。孫強認為，人口老齡化加快、環境污染惡化、進一步城市化、金融改革深化、土地和戶籍制度改革、農業現代化、政府和企業消化過剩產能、去杠杆化等是今後十年的宏觀趨勢，隨之將帶來大量創業和投資機會。
不過，同時他也認為，中國尚為以計劃經濟為主導的體制，政府的改革意願和力度直接影響到這些宏觀趨勢演進的速度，將給未來的經濟發展帶來極大的不穩定因素。國家面臨的產能過剩、經濟發展結構不合理、勞動生產率難以進一步提高等問題，也增加了投資的不確定性。
儘管前面道路崎嶇、障礙重重、危機暗伏，孫強仍然相信中國未來十年將產生打造世界級優秀企業的機會。他說：“資本不能創業，它只能扶植創業。在宏觀趨勢推波助瀾、洶湧奔騰的過程中，我們必須尋求遠洋巨輪、優秀舵手，成為風口浪尖的弄潮兒。”
以下為經過整理的訪談內容。
沃頓知識線上： 十年前，你進行了一項宏觀經濟調研，總結了未來可能的十大趨勢，當時是根據怎樣的理論框架和資料基礎進行預測的？
孫強： 我想澄清一下，十大趨勢並非預測。當時我們的目的，是希望通過與各大機構、經濟學家和諮詢專家的訪談，提煉出對投資比較有指導性意義的一些宏觀趨勢。在中國這樣巨大、複雜、瞬息萬變的市場進行投資，私募基金必須把握大勢。回顧私募行業在中國過去二十年來投資最成功的企業，大部分都是順應或超前了發展大勢，加之出色的管理和運營，才在眾多的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我們就是本著探索大勢初衷去訪談一些經濟學家以及有見地、有影響力的研究人員的。
因此，我們提出的觀點並非華平原創，而是在眾人意見基礎之上提煉和昇華而來的，如同寫小說——源于生活、高於生活。所謂的“預測”實際上只有十句話、一頁紙而已。
我們在做調研時發現，訪談的專家大多注重短期預測，研究中長期趨勢的專家和著述如鳳毛麟角。而且各類學者的研究方向不同，側重面各異，很難找到對社會和經濟各方面的問題進行全面分析的專家。另外，我們需要的不是分析在不引發通貨膨脹條件下的最高增長值是8%還是8.5%的“理論經濟學”，而是能夠指明投資方向的“實用經濟學”，所以不能單純翻閱權威學術機構的高深研究論文和著述、請教揚名海外的專家學者，而是要從我們實際關心的問題和方向入手去探索、總結與我們投資行業息息相關的宏觀趨勢。因此，我在2003年得出的十大趨勢比較實用，根據這些趨勢預測選定的投資方向和行業也基本正確。
沃頓知識線上： 就十大趨勢進行判斷之後，是如何具體指導團隊的投資實踐呢？
孫強： 2003年以前，華平與其他PE公司一樣，投資團隊不分行業、不分類別，什麼都看、什麼都抓。但是經過幾年的折騰，我們發現這樣遍地撒網的命中率很低。之後我們按照地域劃分團隊，“地毯式轟炸”一個省或一個市，但這樣雖然抓到了項目，效率卻很差，因為投資團隊沒有經驗和行業知識的積累，每接觸一個行業，都要對其行業的情況從頭學起。
於是我們決定按行業劃分團隊。可是，中國地大物博，有幾百個行業，該看哪個、不該看哪個行業裡呢？經過總結十大趨勢，我們才有信心和膽量把焦點聚集在與十大趨勢緊密相關的高成長行業。2003年開始，華平在亞洲開始組建行業團隊，專門研究、跟蹤重點行業的優秀企業，這在PE圈是超前的，後來成功的效果也比較明顯。現在，華平在中國的重點投資行業已經定型，即房地產、醫療保健、TMT、消費和能源五大行業。
城市化帶來城市人口的增長、對住宅和裝修的需求，以及隨之產生的連鎖零售和經濟型酒店服務，指引了我們的房地產和消費品團隊投資富力地產、綠城地產、陽光100、紅星美凱龍、國美電器、7天酒店等等優秀企業；醫療保健覆蓋面的擴大和醫療制度的改革引導我們入股哈藥集團、樂普醫療、積大醫藥、美中宜和、時代天使和普華和順等企業。行業專注既幫助我們獲得了好的投資項目，還為向被投資企業提供增值服務奠定了經驗基礎。
沃頓知識線上： 在十大趨勢中，您認為哪些是全球性趨勢，有哪些具有明顯中國特色？
孫強： 這十大發展趨勢中大部分是其他國家在同樣發展階段已經經歷過的，如城市化、環境污染、老齡化、農業現代化、基礎設施投資、醫療改革等，但也有中國特殊之處，如中國成為”全球工廠”。統計資料顯示，中國近年來在全球貿易的占比急速增加，甚至在若干行業已完全佔據主導地位。這得益于中國政府的貿易優惠政策、農村轉入經濟特區的廉價勞動力和沿海地區不斷改進的出口配套基礎設施等，這些因素是印度等其他國家至今尚未能複製的。城市化進程在其他發達和中產國家都曾經發生，但是規模和速度都遠遠不及中國。
當然，中國特色並非全是益處。比如快速工業化所造成的環境惡化。在國家富裕起來之前就進入老齡化社會、缺乏全民醫療保健制度等。在環保方面，雖然很多發達國家同樣經歷了“先污染、後治理”的過程，但中國會格外痛苦。原因是其一，環境惡化速度之快、面積之廣、危害之大，使其治理難度大大增加；其二，處於發展積累過程中的中國既要考慮環保，又要顧及治理成本和保全發展速度，加之今天資訊時代的瞬間傳遞，民眾對於環境污染的反應日益強烈，使政府非常難以把握平衡於取捨。
沃頓知識線上： 不同趨勢的發展速率可能不同，哪些趨勢在過去的發展稍稍滯後？展望未來十年，您認為有哪些重要趨勢將加速發展或值得重點關注？
孫強： 我們正在研究、總結、梳理今後十年的宏觀趨勢。我們認為金融改革、人口老齡化和環境污染惡化這三大趨勢在未來將加速發展。中國金融業的發展在過去十年相對滯後。過去10-15年中，民營企業在很多行業的參與程度都呈明顯上升趨勢，唯獨金融業和能源業是例外。在銀行業，沒有一家民營銀行進入行業前五，可與四大行比肩；保險業中，只有平安保險一家躋身行業前列。證券業改制變革後所有制比較複雜，但表面上看還是國有制占主流。
未來十年，我認為由於經濟形態的發展倒逼，金融改革以及金融行業的迅猛發展勢在必行。其背後的邏輯有三：其一，人均收入超過一定水準後，產生的投資需求會刺激金融市場和金融產品的發展；其二，人口老齡化過程中，民眾為退休進行儲蓄和投資的需求將繼續上升；其三，社會保障基金、養老基金、共有基金和保險基金的膨脹造成投資人的湧現，導致對金融服務的寬度、品質和品種的需求大大增加。金融機構改革發展才能跟上，滿足行業的發展需求。我們注意到，新一屆中國政府多次表態支援金融創新和金融服務業向民企企業開放，由此可能會給我們帶來機會。
現在，人口老齡化趨勢正在加速，獨生子女政策的弊端已快速暴露出來，即便現在政策放開，新生兒二三十年後才會進入勞動力市場，未來十年，社會化養老怎樣實現，如何滿足老年人的服務和福利需求？這個問題也同樣值得重點關注。
此外，民眾對於清潔環境的渴求日趨強烈。過去30年的盲目發展帶來的環境污染代價已非常明顯，而且稍微出現一點問題就迅速曝光，引起公憤。整體而言，當下中國解決環境問題的決心和力度都遠遠不夠，環境矛盾日益激化。在改善生態環境與經濟高速增長、維持低成本優勢之間，政府和企業面臨日益痛苦的抉擇過程。
沃頓知識線上： 趨勢與投資機會不完全等同，在這些趨勢中，哪幾個領域的投資機會比較多？
孫強： 具體很難確定。投資機會本身是在動態演變中產生的，如果事態一成不變，投資機會就很難出現。只有各方面條件成熟、大規模市場需求產生時，企業才會長足發展或重組改變，引出資金需求的機會。比如，老齡化趨勢導致近年來關於老年地產、老年護理的概念炒的沸沸揚揚，但大多數都是借老年福利向政府要低成本地塊，並沒有成型的商業模式和業務模式。曾有經濟學家說，資本無法創業（Create ideas），資本只能是扶持創業（Follow ideas）。私募基金在找准大趨勢後，就應該追尋這些趨勢的受益者，瞄準優質企業進行投資。
華平對城市化加速、金融業發展、老齡化、環境保護、土地改革等宏觀趨勢都將密切關注，已經開始分析，希望從中找到規模大、效益好的長線投資機會。由於中國的市場千變萬化，我們必須緊跟外部環境的變化，及時調整具體的投資方向。
比如，華平認定消費品和零售業是發展大勢，但是，由於電子商務的興起，我們就要考慮這個因素，微調投資方向；再比如，城鎮化肯定會持續，但下一步是向一二線大城市集中發展還是衛星城廣布延展呢？如果集中式發展，佔據大城市的連鎖零售的集約效應就更強；如果是放射性衛星城鎮式的發展，分散型的區域性服務機構就大有可為。
中國目前還是計劃經濟體制占主導地位，有些趨勢（如金融業改革和醫療衛生體制改革）能夠真正實現、造就產業機會，還要看政府推動的時機和力度。金融、醫療、教育的蓬勃發展，在相當程度上取決於政府的改革開放。只有政府放鬆民間資本的准入管制，民營銀行、連鎖診所、民營醫院和民辦學校才會有機會。
沃頓知識線上： 在金融業，您個人會看好哪些投資機會？
孫強： 國際經驗是，人均GDP超過5000-10000美元後，金融行業將會騰飛。到目前為止，中國金融行業的發展受限於行業准入、監管嚴格等制度環境，未有重大突破。我相信，一旦金融改革推進，准入放開，嶄新的融資和投資模式將會層出不窮。
舉例來說，近兩年保險業整體增長乏力，市場漸漸開始出現協力廠商銷售代理機構，就是一種新型的金融仲介服務。目前美國的保險銷售，不管是壽險還是財險，50-70%都是通過協力廠商代理來完成，這些代理以客戶為中心，在不同保險公司的各種保險產品中挑選出適合客戶需求的產品，讓客戶選擇。而在國內，保險銷售的協力廠商仲介企業還有待發展，因為保險公司多為大型國有企業，它們通常不用仲介代理機構，而是自建銷售隊伍。即使用了仲介，他們在代理傭金分成的談判方面也擁有絕對話語權。相比之下，銷售全面金融產品的協力廠商理財企業，雖然處在灰色地帶，但路子走得很寬，發展也很快。
近來，互聯網發展如火如荼，利用網路和高科技提供金融服務將會擁有絕佳的發展機會。傳統金融機構受制于它現行的系統，比較難打破常規而且患得患失，行動遲緩，容易被新生企業超前。支付寶就是依託淘寶網強大的現有業務支撐，為客戶提供便捷的支付工具，其未來的可能性和體量都非常可觀。今後，網上支付、網上銀行、網上保險將蓬勃發展，創新舉措層出不窮，為VC/PE創造介入的機會。
沃頓知識線上： 關於房地產業的前景，各界的爭議非常大，您認為，中國地產業的興旺發達可以持續多久？
孫強： 提到房地產，大家都認為是住宅地產，又與大眾息息相關的房價連到一起，所以非常敏感。實際上房地產的範圍很廣，住宅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他還包括商業地產、工業地產、旅遊地產、物流地產等。所謂的中國房地產興旺發達，應該是指整個行業的前景。
大中型城市的住宅下一步發展，和土地改革緊密相關。一線城市的房價之所以如此昂貴，起源於土地市場供求關係不平衡。大中型城市土地供不應求，三、四線城市和農村地區的宅基地和集體用地的利用率卻很低。現有制度下，農民只有土地的承包使用權，沒有所有權，而且土地與戶籍制度捆綁，影響勞動力自由流動，對經濟發展產生了嚴重的制肘。中國土地制度已經到了必須要破冰改革的時候。
如果土地制度變革真的發生，會有怎樣的投資機會呢？農民可以從小農耕作轉為大規模的現代化耕作了，產生現代化大農場；土地和戶籍改革有助於目前居住在大城市中的流動人口在當地安營紮寨、長期居住，進一步催生教育、醫療等服務業的機會。
沃頓知識線上： 對於新的服務業態和商業模式，華平是如何控制風險的？
孫強： 通常風險和回報是成正比的，高風險的投資，應該獲得高回報－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但是，在現實社會中，經常碰到風險和回報不匹配的情況，而私募投資者必須時時對兩者進行評估，找出最佳平衡。不同風格的私募基金投資的時候，對市場需求、商業模式、產品實力、競爭勢態、道德風險、管理能力、財務狀況等等不同風險的考量是不同的。創業投資願意承擔前三種風險，而成長型和並購型投資一般則只願意承擔運營風險或者財務風險。
對於全新的創新模式，在證實它的市場需求、盈利能力之前，華平一般不會投資，所以它的A輪和B輪投資，通常是風險投資人（VC）參與。等企業發展到一定規模，需要融資擴大市場、儘快增長時，華平的資金才是最合適的。如果企業出現危機，或者進行重組，並購基金就可能有收購、改造這樣的企業的投資機會。
沃頓知識線上： 作為知名投資人，您閱人無數。根據對中國企業家的觀察，就該群體十年來的表現您給出怎樣的評價？
孫強： 閱人無數不敢說，但我覺得中國的企業家過去十年在企業治理、發展戰略、行業視野、市場運作等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改革初期創業的大多是個體戶，之後有一批敢闖、敢幹、肯學的“個體戶”看准發展浪潮，把企業發展到一定規模。他們雄心勃勃，非常注重學習，並招賢納才，去商學院攻讀EMBA或者國外短期進修提高自己。中國的企業家正在從“草根”、“土豪”的階段向具有高瞻遠矚的戰略眼光和現代化管理手段的領軍人轉化。
不過，也不得不承認，也有一些企業家不受道德和商務邏輯的約束，一味追求本人和自己企業的利益，甚至採取各種手段欺瞞利潤、轉移資產來坑害投資人。儘管他們的企業成功了，個人也發了大財，投資人反而遭受虧損。另一種遺憾的現象，即俗話說的“過河拆橋”。企業家在創業時或者發展中需要資金時，引入了投資人，但功成名就後就把別人的幫助忘在了腦後。
我認為，企業家和投資者之間是相互依存、雙贏互利的關係。資本只能支持創業，企業家在與投資家的博弈中掌握了主動權。雙方應該加強溝通，緊密合作，才能促進企業的增長和市值的提高，創造雙贏。
沃頓知識線上： 投資行業是高度依賴人力資本的行業。我們發現，十年間，華平中國區的團隊大體保持穩定，流動率遠低於行業。您能分享一下管理心得嗎？
孫強： 華平資深投資團隊在公司的平均工作年限達到8年-12年。要管理聰明能幹的投資專業人士可不容易。在薪酬之外，現代企業要挖掘的是員工的創造力。只有打動了他們的心、調動了他們的積極性、開拓了他們的思維，企業才能最大限度地釋放出他們的正能量。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建立讓員工信服、認可、遵從的企業文化。而公司領導只能通過以身作則、潛移默化的方式來培育企業文化。領導人要切忌當“老闆”，而必須當“領袖”。領袖前行，則需身先士卒、為人表率，要構建和維護一套公平透明的遊戲規則；並且要把自己的思路和計畫傳播給員工，把所有人的力量擰成一股繩，朝既定的方向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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